之前，我观察到无论是在茶余饭后，还是在共同劳作中，一旦某个村民唱起以前的歌仔，就能马上调动起大家的情绪，整个场合的氛围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。歌仔好像有某种“魔力”，把这群60岁以上的老人联结在一起。
在做村民口述歌仔的过程中，我的好奇慢慢有被回应到。那些朴素却充满生命力的词句在不经意间打动了我。它们不仅是歌，更是一代人情感的载体、生活的缩影。超伯即兴创作的从容，美梦阿姨回忆时的自豪，都让我感受到歌仔背后那份深厚的人情联结。它不仅仅是娱乐，更是一种仪式，一种在岁月里默默传递的温度。
然而，我也清醒地看到，这样的温度正随着乡村的变迁而悄然褪去。城市化、人口外流、生活方式剧变，让许多像歌仔这样的传统逐渐失去生长的土壤。我们记录，不只是为了留存，更是为了思考——在快速向前的时代里，那些曾经温暖过无数夜晚的声音，该如何被听见、被记住、被延续？
翻开这一页，听见乡土的声音。
乡
土
流
溪
十月禾黄满栋红
文/林灿城编辑/詹雪华
一唱：
来聊来到这条栋，
这条栋仔好耕种，
这条栋仔耕种好，
十月禾黄满栋红。
美梦阿姨在一次文娱活动中唱了这首歌仔，阿姨说：“来到这个村串门，称赞这条村的土地十分肥沃，适合耕种，种出了很靓的水稻。等到十月的时候，呈现出一片丰收的景象，每家每户，屋前屋后，地上都晒满谷子，把整个村映照得红彤彤的。”
十月美梦阿姨围前晒的稻谷拍摄/林灿城
东明歌仔，男女对唱,一唱一还，超伯又称之为口才歌。见物唱物，即兴创作。我问超伯是谁教他唱的歌仔，超伯说：“没得学的,也没有人教，以前大家聚在一起唱，就跟着学，自己逐磨好的字句去对歌。”超伯是大家公认歌仔唱得好的，在一些文娱活动上，他都会上台演唱，有时独唱，有时会和一个阿姨对唱。吃饭的时候，大家都会说把鸡头留给超伯吃，因为他歌仔唱得好。
在我给超伯看了美梦阿姨唱的《禾》之后，现场让他对歌，超伯思索片刻，便创作了一首“还”的歌仔。
一还：
利名人女好口才，
十月禾黄满栋红，
十月禾黄红满栋，
大家拍掌笑容容。
超伯在歌仔的开头便夸赞美梦阿姨口才好，感谢她的赞赏!后面以“十月禾黄满栋红”为着重点，“红”字韵压尾，超伯则以“容”字进行回应，“红”“容”在粤语发音上也呈现叠韵，整首描绘出其乐融融，欢声笑语的意境。
在仙溪聚乐园竣工仪式上对唱歌仔拍摄/周子豪
“女人不识用心记，男人识字开书看”，超伯脱口而出。他说在他们那个年代，女性普遍文化水平较低，认识的字很少，只能在心里默记,而男性识字的多，则多一种翻书看的方式。歌仔的固定结构是四句七字，字词讲究合韵，基本替换头尾，音调都是一样的，用粤语传唱。
除了抄写歌仔本和口口相传去学唱之外，我也好奇是不是有其他方式。老一辈是怎么看待唱歌仔这件事的，把歌仔放回到他们的生命历程里，又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理解呢？带着这样的思考，我不断地去追问美梦阿姨。
美梦阿姨向我描述她小时候看到的情景：“规矩就是规矩，以前十一二月做喜事，结婚、孩子满月的时候，门口烧一堆柴火取暖，男的围着火堆，女的在房里，关着房门，对唱歌仔。有时听不太清楚时，男的侧耳、靠门、细听着屋里传出的歌声。”阿姨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，她说：“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，可能大家觉得害羞，看着大人这样做，觉得好有意义。”我追问到：“阿姨，那你结婚的时候，也有对唱歌仔吗？”“我是在改革开放后，81年结婚的，结婚时也有唱歌仔，唱足两天两夜，之后的人结婚就没有了。可能是年轻人都外出了，很少人在村里张罗这些事，老一辈也放下了吧。”
当我进一步追问阿姨:“你觉得以前办喜事的时候对唱歌仔好有意义，具体是什么呢？”阿姨说：“比如办喜事，必须开心，一起庆祝，互相祝贺一下，有一种幸福感。以前大家的祝福语很靓，祝贺主家什么都顺顺利利的，现在的婚礼比较简单，一餐饭就解决了。我结婚的时候，要摆三天三夜的酒席，没钱都要简单摆酒，不够也要去借，亲朋好友全都来，我们还要解决住宿问题，去借被褥草席。吃的是支竹、猪肉、细粉，以前三天喝的酒还没有现在一餐的多，有时饭还不够吃,注重的是一种形式，一种氛围,以前的人情关系很好的。”
跳广场舞——阿姨们日常的文娱活动之一拍摄/林灿城
“小时候，听老人家唱，跟着哼唱，一代传一代，我的妈妈也会唱歌仔哄我睡觉，但我都听不进耳朵。现在，这些年轻人也不会唱了，传承不了，都不觉得有价值，他们距离这些歌仔有点远，没唱有几十年了，对此不了解，只是当成‘古仔’听。”阿姨觉得以前没有什么活动，唱歌仔相当于一种活动，大家在这种活动的氛围里面对唱、学习、交流、传承，而现在大家的娱乐方式也多了，阿姨说是没办法的事情。阿姨举例子说：“现在大家人手一部手机，手机在手上，不看就觉得不舒服，连老人家也是，看手机看到睡觉，看到手机都掉在了地上。”
我想，阿姨觉得“好有意义”那一部分，真正怀念的应该是她说的那种人情氛围，那种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的联结关系吧，歌仔承载了其中的一部分情感。但这种关系正在改革开放巨变的四十年里，遭受到城市化带来的一系列冲击。这一冲击的核心源于乡村社会结构的根本性变迁，具体表现正如阿姨所说——年轻人都外出了，农村大量人口外流，出现了乡村普遍“空心化”的现象。除此之外，城市化带来的方便与快捷，也深刻改变着大家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，许多原先依赖集体记忆和集体生活的传统竹编手艺、乡土中草药智慧、歌仔文化等，因无人组织、无人参与而逐渐简化和消亡。
乡村的传统互助正在慢慢被消解，以前那种围着火炉唱歌仔的情景变得稀缺，大家或外出，或把以前互助的“闲暇时间”变成“日结工资”，每个人都很“忙碌”，忙到只能兼顾到自己。十月的禾在慢慢变熟，熟人的社会在慢慢变得不熟。"